文 |马延君

编辑|曹默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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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 |岩蕊

童梦眼巴巴地看着她心爱的榴莲，价格坐上了过山车。

先是一个旋风直降。4月21日，27元一斤，第二天再去看，变成了25元。超市的售货员给她透了信儿：过几天，他们会再进一大批货，榴莲价格会更低。果不其然，她在线上电商平台，蹲到了券后18.9元的“超低价”。

从四月底到五月初，“每天住在各大生鲜电商平台”的童梦，精准把握了每一个买入点。一周之内，她和男朋友两个人“狂炫”三颗泰国进口金枕榴莲。最划算的一次，一颗四斤多的小榴莲开出五房肉，只花了八十多元。

那几天，出租屋里的独特气味令人上头，童梦以为，今年夏天妥妥实现“榴莲自由”。结果，转折点猝不及防地出现——五月中旬起，整颗金枕榴莲的价格开始狂飙，从29.9元一斤到32.9元再到39.9元，前后不过一周的时间。

5月23日这天，盒马平台泰国直采金枕榴莲的价格跃升到45.9元一斤，买一颗7斤左右的得花上三百多元；三天后，价格飙涨到59.9元，网友@是你的小肉不禁感慨：敢问今夕是何年？往年谁在夏天吃过60一斤的榴莲？

被震惊的不只消费者。陈阿彬是广州的一位榴莲经销商，在他印象里，前几年榴莲的价格也会经历几次起伏，但今年春夏的价格走势实在出乎预料。

他记得很清楚，四月初在广州江南水果批发市场刚上市时，泰国金枕榴莲的批发价还是800元左右一箱（约6或7颗）。到了四月中旬，一度降到750元，终端水果店的零售价，每斤榴莲不会超过30元，已经算低了。

按往年的经验，三月开始，泰国东部的榴莲将陆续成熟，四五月份则是出口至中国的高峰期，价格会随着产量的增大而降低。六月随着雨季到来，东部榴莲的数量与品质会逐渐下降，榴莲市场也会进入青黄不接的“尴尬期”，直到七月，品质略有逊色的泰国南部榴莲，会接力进入中国市场。

但今年五月，价格不降反升，5月10日，批发市场一箱金枕榴莲的均价飙升至近900元，此后一路朝着千元大关追去。23日，常年合作的泰国榴莲批发公司直接通知陈阿彬，东部榴莲没货了，两天后发最后两批，每一批进价都比十天前贵了十多万元。

东部榴莲比预期的下市节点早了一个月，能拿到货的陈阿彬已经算幸运，“市场上有一些直接对接泰国果园的榴莲经销商，整个五月拿货都很艰难，有的甚至几天才等来一柜货（每柜约960箱）”。

一些流言就此飞了出来。广州江南水果批发市场的部分商户，将矛头指向带货主播辛巴——他率领团队出海，号称要帮中国粉丝“买空泰国榴莲”，5月10日那天以均价三十多元一斤，卖出了162万颗榴莲——他们觉得，榴莲价格的飙高都赖辛巴，甚至传他“封了市场里好几条柜”，导致其他批发商拿不到货。

一时间，谴责辛巴“垄断榴莲市场，哄抬榴莲价格”的声音甚嚣尘上。辛巴回应说自己总共才卖了200多柜的榴莲，分1个月发货，10日那天才发了3条柜，不可能垄断市场影响榴莲价格。他话锋一转，“到底是谁在炒作？我把榴莲透明卖到底影响了谁的利益？”

有网友感叹，价格走出惊险深V曲线的榴莲，称得上是“2023最牛投资标的”。所有爱好者都在蹲守合适的买入点，却发现价格很快高攀不起。预算有限，尚无底气和勇气踏入股市闯荡一番的年轻人，率先在买榴莲这件事上玩了一把心跳。

炒股容易血本无归，期货让人倾家荡产。如果你真诚发问：2023，还有什么投资标的值得看一看？一个仅供参考的建议是：买榴莲吧，买一颗不被定义的榴莲，买一颗价钱半个月翻一番，一个月贵两倍的榴莲。

辛巴有没有垄断，算一笔账就清楚了。

从海关公开数据看，2022年榴莲进口总量为82.5万吨，价值40.3亿美元，其中78万吨来自泰国。而据辛选透露，此次直播间榴莲销量约4800吨，即榴莲带货量占比仅为0.58%，实在称不上垄断。

最后，广州市市场监管局发布通报称，近期榴莲价格波动是市场因素作用，经核查没有发现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等违法行为，市场上的商户近来也都在正常销售，所谓“封柜”，只是部分商户在销售过程中的宣传方式。

陈阿彬觉得，辛巴这次的拿货量“还不至于”垄断市场，但近几年各大电商平台直接从产地建立供应链，确实影响了中小经销商拿货的数量与价格。

今年四月底，盒马开通了泰国包机，将榴莲通过全程冷链，最快36小时直达国内。几乎同一时间，京东超市派出专业买手团飞往泰国，走访当地供应链企业、加工商、物流商，声称将为国内顾客，带来物美价廉的榴莲。

“一棵榴莲树要6至7年才能结果，10年才能结出好果。这些年泰国榴莲的产量没有大幅提升，他们拿货多了，我们价格谈判，肯定不占优势。”陈阿彬说。

归根结底，榴莲价格上涨还是因为供不应求。

中国人实在爱吃榴莲，而且是越来越爱吃。2022年，我国进口了82.5万吨榴莲，在2017年，这个数字还仅为22.44万吨。目前，中国已经成为仅次于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全球第三大榴莲消费国。

而中国自身几乎并不出产榴莲，如今在国内市场上流通售卖的榴莲，几乎都依赖进口。根据泰国商业部统计，2022年，泰国出口榴莲总量的96%以上，都卖到了中国。

但供给跟不跟得上，却受到各种各样因素的限制。

首先是天气，东南亚的一场连绵细雨，可能会导致国内的榴莲爱好者心碎一地——虽然榴莲的外形粗犷，有着坚硬的外壳和密密的刺，但它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从一颗葡萄大小的幼果，最终长成一颗脸盆大小的成熟果实，要经历一百多天的阳光照射，而雨水，则是榴莲生长的最大敌人。

最近半年，陈阿彬最关注的就是泰国东部与南部的天气，每天都要打开App看上几遍，广州的天气冷暖，他反而没那么在意。今年泰国雨水比较少，榴莲的数量和品质都比较好，卖得也快，往年到了六月底，金枕榴莲才接近尾声，今年提前了足足一个月，价格也“蹭地一下飞上去了”。

其次，还有渠道和交通运输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内，泰国是中国进口榴莲最主要的渠道，通过陆运或海运，榴莲从泰国运到国内需要5至7天，有时甚至需要10天。随着2021年底中老铁路的开通，现在最快3天即可到达，损耗率也大大降低。

2022年7月前，国内新鲜榴莲全部进口于泰国，冷冻榴莲大部分来自马来西亚。在那之后，越南鲜果榴莲和菲律宾鲜食榴莲，也陆续被批准进入中国市场。今年4月，在上海的进口水果市场，菲律宾驻华大使吉米（Jaime Florcruz）站在刚刚运抵中国的菲律宾榴莲旁，熟练地用中文做起了推销：“菲律宾榴莲品质有保障，不甜不要钱！”

榴莲如此受欢迎，“国产化替代”的路子不是没有考虑过。早在1958年，海南农垦保亭热带作物研究所，就从马来西亚引种过一株榴莲树，但六十多年过去，这棵树只结过一颗果实。

虽然外表坚硬凶猛，榴莲却实在生得娇弱，对生长环境的要求太过苛刻，暴雨、强风、缺水等因素都会导致榴莲幼苗夭折。由于早期种植技术不过关，海南种植的榴莲总是不开花、不结果。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海南再未尝试种植榴莲。

直到2018年，在更先进的种植技术支持下，海南榴莲逐渐形成规模化种植，预计最快今年，就将有10万斤海南榴莲率先上市。爱好者们翘首以盼，期待未来某一天，自产自销的海南榴莲，能让大家真正享受“榴莲自由”。

在榴莲市场进一步扩大之前，陈阿彬觉得这门生意，本质上还是一场豪赌。

在水果批发市场摸爬滚打了10年，他总结出一句话——“没有本钱，别碰榴莲。”一柜榴莲的进货价在五六十万元，再加上运输、人工等费用，要想踏进榴莲批发生意，最起码要准备近百万资金。

陈阿彬所在的广州江南水果批发市场，高峰时每天会来去上百柜榴莲。清晨5点，满载着榴莲的集装箱车开入市场，经销商们的“赌局”随即开盘。

由于榴莲不耐储存，它们通常会在七成熟时被摘下，经过清洗、杀菌、包装后装箱，通过陆、海、空运的方式被送到广东、广西、云南等边境口岸，而这一路上需要先用13至18度的冷链运输，高温会使榴莲腐坏、低温会使果肉僵化，等到抵达口岸换柜时，还需要根据成熟度再次调节冷链温度。

陈阿彬也会卖荔枝、莲雾等其它热带水果，但只有装卸榴莲时，他才不放心员工经手，一定要自己前去盯着卸货、验货——在广州的湿热天气中稍微耽误一会儿，货损就可能成倍增加。

不同于一般水果，榴莲很难从外观上判断果肉的好坏，有些榴莲完美符合果形圆润、相邻果刺可捏动、香气四溢的标准，打开却是果肉还未成熟的“死包”，按照行业惯例，遇到大量“死包”或腐烂榴莲，下级经销商会向陈阿彬要求退款或换货，“一箱里有两个出问题，这箱就算赔了”。

但他也承认，“卖水果，其实还是榴莲和车厘子最赚钱，其他品类都只是糊口”。只是想赚钱，必须有靠谱的进货源头、成熟的运输体系，和稳定的销售渠道，三者缺一不可，“最重要的还是运气，一年能赶上一次低进高卖的时间差，就很幸运了”。

低买高卖，可遇不可求。要想保持榴莲的最佳食用口感，从采摘到食用最多不能超过18天，这也导致经销商无法大量囤货，等待涨价时再抛出。榴莲价高，也不是陈阿彬希望看到的场面，因为过高的价格会使需求量下降，“货出不去，价再高也没用，最后都砸手里了”。

在他看来，最好的状态是在最低价时大量购入，等运输这一周的时间，榴莲价格涨起来后卖出。这是极需要判断力、魄力和幸运的生意，就像是赌石，“没有经验，轻易别踏入这行”。

对云南的经销商张力来说，这几年卖榴莲的经历可比赌石刺激多了，“赌石输了还能打磨两个破镯子，赌榴莲输了，只能落下一仓库臭榴莲，扔都没地方扔”。2022年由于疫情影响，张力采购的榴莲耽误在云南口岸，一下子赔掉了两百多万。

他本想趁今年物流通畅，找平损失，但五月中旬开始榴莲价格猛涨，批发端拿货量不及预期，榴莲又被耽误在仓库中，最后，那些没那么新鲜的榴莲，只能低价处理给糕点工厂做榴莲千层。线上零售端销量倒是上涨不少，张力的店每天能卖出近百单，但由于店铺打出了“死包、坏包、生包、少于3房都包赔”的口号，“算下来，也没沾上榴莲涨价的光”。

唯一让张力庆幸的是，最起码今年的榴莲没砸在手里。他听说有的同行因为榴莲涨价，卖不出货，只能每天成吨成吨地扔榴莲，还有同行和他一样，想趁今年疫情结束，大干一场，结果签了经销合同，又拿不到货，已经赔到破产。

“榴莲赌局”不只在市场流转。童梦最开始对榴莲上头，是因为互联网上，大把大把的“榴莲盲盒”。因为接受不了气味而不爱吃榴莲的大有人在，但很少有人能拒绝，深夜在直播间看别人开榴莲的刺激。

面对一座榴莲堆成的褐色小山，镜头里的主播右手拿刀，左手托起一颗小榴莲，助手在一旁卖力吆喝：“25一斤，保熟保甜！”每次有顾客付款，主播便抓起一只榴莲，伸到镜头下，现场剥出果肉，一房又一房地垒到称上称重，屏幕那头的七百多双眼睛盯着“得房率”不断攀升——“这个出肉有50%了！有50%了！”

没人介意主播的声音是不是过于夸张，童梦觉得，自己的心跟着数字的变化上上下下，开出大而饱满的果肉，她会很满足，要是不幸遇到“死包”，也会叹一口气。评论区的关注点都在被标上号码的榴莲上，不时点评2号太小了，5号果肉不够干。

还有人挑剔起来，“怎么没人买大的，看着不过瘾”，结果被回怼了一句，“你行你上”。

5G冲浪，很难不为榴莲疯狂。

在资深爱好者眼里，榴莲的计量单位不是颗，而是房。能被歌颂为“报恩榴莲”，五房起步，六房优秀，若是能开到皮薄盒小、房房满肉的“七房榴莲”，一定要发一条动态，网友们会在评论区纷纷“接好运”，稀罕到甚至会让人心生迟疑：该不会把这辈子的盲盒运气都用光了吧？

博主@一颗榴莲树发了一条视频，吐槽手中的榴莲皮太厚，是“满分大怨种”，结果引发了评论区的一场混战。有人为榴莲鸣不平，“这有啥好说是大怨种的啊？明明那么好，籽还巨小”，还有人认为博主专门针对厚壳榴莲，“不懂，既然厚壳味道好，为什么要一味追求壳薄，难道不应该算各有利弊吗？”

那颗榴莲的优劣，最终引来1581条讨论。这位博主不得不出面澄清：“视频就是拍着玩的，从不存在阴阳怪气针对榴莲，榴莲又没惹我，我不存在针对。”

榴莲，已经成了这个夏天最火热的流量密码之一。同为“重口味食物”，如今吃一碗螺蛳粉的视频浏览量，远不如吃一颗榴莲。作为一名美食博主，@一颗榴莲树凭借挑榴莲教程，和开榴莲的视频，积累下46万粉丝，每条视频都有近千个点赞和收藏。她被粉丝誉为拥有“榴莲透视眼”，喜欢买榴莲的人，也大多听过她发明的“奶油尖尖”挑选法。

“你能想象2010年，榴莲均价才5元一斤吗？”陈阿彬说。

那时，他刚刚踏足水果批发生意，即使是在热带水果丰富的广州，人们对榴莲的热情也并不明显，东南亚的华侨回乡，还会特意带一颗榴莲，作为新鲜产物，馈赠亲友。

让陈阿彬没想到的是，13年后，榴莲不仅火了，还衍生出一套品种鄙视链。如今，爱好者们“恨越南干尧，爱泰国金枕，崇拜马来西亚猫山王”——以口味、价格适中，出肉率高闻名的泰国金枕，正牢牢占据着榴莲界“白月光”的位置；猫山王因名气大、价格贵，稳居鄙视链上游；而刚刚进入市场没多久的越南干尧榴莲，虽然价格便宜一些，但因口味寡淡，惨遭嫌弃。

而站在鄙视链顶端的，是真正的“榴莲老饕”，他们会在固定的时间，专门去马来西亚槟城品尝自然成熟掉落的几十种榴莲，其中一个品种，号称只有一棵树龄长达五十年的老树才能结出。

榴莲的爆火历程，像极了此前走红的车厘子，从一种水果，逐渐演变成一个符号——商家适时打出“爱她，就送她车厘子花束”“赚钱，是为了实现车厘子自由”的口号，不差钱的中产们也乐得消费，凑个热闹。

而对童梦这样自嘲“恩格尔系数”拉满的95后北漂，榴莲是一种“吃起来会有幸福感”的水果——偶尔消费一次可以够得着，但经常买也吃不消。

这种幸福感或许来源于等待。她买过一颗还未成熟的榴莲，在墙角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一睁眼就跑到榴莲面前，看看它熟了没有。也或许来源被爱的记忆，几年前的冬天，她偶然说起想吃榴莲，本以为冬季榴莲价格太贵，无法实现，但回到家，却发现妈妈剥好了一整颗榴莲，放在桌上。不过，这种幸福感在金钱面前也可以稍稍退让，“价格涨了，就先不买了嘛”。

每天劈开无数颗榴莲，陈阿彬和张力却都不爱吃这种口感甜腻的水果。陈阿彬为了招待朋友，还开过一只价值七百多元的马来西亚黑刺榴莲，“大家尝了一口都沉默了，又甜又苦，说不上来的滋味”。

作为水果商人，比起网红水果的潮起潮落，他们更在乎的是下一年的机遇，“去年火的是车厘子，今年火的是榴莲，那明年爆火的水果，又会是谁呢？”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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